第342章 精彩大结局(下)高潮!-《御宠医妃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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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赵樽进去时,并没有见到东方青玄。客堂上,只有一个头上戴着白色纱帽的女子,安静地虚坐在花梨木雕花椅子上,端庄优雅。一双捧着茶盏的手指,白皙修长,指节轻轻滑动间,那活色生香的姿态,配上那一身软缎包裹出来的玲珑身子,便是绝美的天生尤物,男人的心头之好。

    可赵樽一愣,铁青着脸,侧头瞪向了郑二宝。

    “掌嘴五十,罚俸一年!”

    郑二宝呜一声,苦着脸,“奴才晓得错了,但奴才忧心主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滚!”赵樽低低斥道。

    “是,奴才这便滚,这便滚。”郑二宝缩了脖子,赶紧退了下去,自己去墙角根打嘴巴去了。那“啪啪”的声音很是响亮,可他是宫中老人了,最是懂得个中技巧,装腔作势的“哎哟”叫唤着,他其实并不觉得委屈,只是为了主子想要叹息。

    “陛下!”

    阿木尔看赵樽在门口不动,放下茶碗,屈膝行礼。

    “妾身参见陛下。”

    赵樽冷肃的脸上,没有表情,每个字都是一样的平调。

    “皇嫂有事,找郑二宝去办便可。这般私下见朕,是想陷朕于不义?”

    阿木尔微微一怔,尴尬片刻,紧张地捋捋头上的面纱,把一张瓷白的脸儿露在他的面前,那一双翦水桃花似的眼睛会说话似的,忽闪忽闪,说不出来的明媚动人。

    “陛下,过去的事,是阿木尔的不对,望请原谅。”

    她道了歉,可赵樽并不进屋,只是冷冷看她。

    “陛下……”阿木尔满满的情义在他冰冷的视线里,慢慢瓦解,脸上的笑容也终是冻住,变成了惆怅的一叹,“皇后遭此大劫,久病不愈,不仅我哥跟着忧心,我这颗心,也甚为不安……不管我与她过去有多少恩怨,都过去了。只如今……实不忍心看你为了她,这般慢待自己,我……”

    一个人自说自语,也是需要勇气的。

    没有得到赵樽的回应,阿木尔的情绪在紧张与激动之间反复交替,支吾半天,便自行打断,窘迫得俏脸通红,艰难地补充道,“我今日来,是想说,若你不嫌,我其实……仍是清白之身。我不求为后,不求为妃,只求能伴你左右,为奴为婢,为你端茶倒水,伺候你饮食起居,此生,便已足矣。”

    她心脏狂烈地跳动着,一双小鹿似的眼睛,期盼地看他。

    “好吗?陛下,好吗?”

    赵樽看她良久,突地牵了牵嘴角,冷笑,“滚!”

    没有多余的一个字,他转身便走。

    阿木尔深情厚义的倾诉,换得这般结果,耳根一烫,脸儿臊到极点。要知道,为了见到他,她做了许久的准备。调养身体,护理容貌,寻找机会……为了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来,她至自己的尊严,踩在了脚下。可他却这般无情,不仅不给她机会,眼中除了嫌弃,便是厌恶。

    他何以至此?她到底哪里不好?

    她比那个女人美,比她有才情,她才是公认的大晏第一美人儿。

    阿木尔向来自视甚高,脑子里刹那划过的几个标签给了她极大的信心。眼看赵樽袍角一摆,就要离开门槛,她孤注一掷般猛冲了过去,伸出手臂抱向他的腰身。

    可赵樽何许人也?他不想让人近身,谁又能近得了?

    他眉头一蹙,迅速侧身……

    阿木尔伸在半空的手没了支撑点,前方的位置也空了,一个收势不住,绣花鞋踢到高高的门槛,身子不稳便以一个怪异的姿态栽了出去,下巴重重着地,全身俯扑在地,极是狼狈。

    大抵这个动作太“勾人”,候在门口的丫头们一愕,偷偷咬唇憋住笑,好不辛苦。

    若是想笑便笑,那还令人好受一些,压抑的笑声才更像嘲笑,更会让人觉得羞辱。阿木尔又急又臊,抬头看一眼赵樽疏离冷漠的身姿,出奇的愤怒了。

    “你竟如此待我?”

    她不知道,赵樽能如此待她,已是看在东方青玄的面上了。

    若她不是东方青玄唯一的妹妹,又怎会有机会出现在他面前?

    然而,有些人便是那么执着,或者说自傲。她相信自己的美貌才情天下第一,这种认知一旦深入了骨髓,便会盖天灭地,不论因由。但凡不喜欢她的人都是蠢货,都没有眼光。可是,当一个人伪装出来的华丽外表被**的现实撕碎之后,人性最阴暗最丑恶的一面便会活生生浮现。阿木尔这个昔日人人称讼的名门淑媛,终于揭去了修炼了二十多年的优雅端庄,不管不顾地挡在了赵樽面前,带着哭腔的控诉,形同撒泼。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就不肯给我机会?她哪里好?论容貌,论才情,论智慧,她哪里比得上我?……呜,你们都瞎了眼了,为什么都要喜欢她,为什么都要如此待我?是不是因为我早些年弃你另嫁,你一直怀恨在心?”

    这般强词夺理的追问,只有被宠坏的阿木尔才能问出。

    院里的丫头,都止住笑,低下了头。

    她们不熟悉赵樽,却看见了他脸上的冷鸷。

    即便在一丈开外,她们也怕波及到自己。

    可阿木尔太高看自己,她仍在哭闹不休。

    “你可知道,这些年来,我为了你,为了等着你,做了多少事情?受了多少委屈,流了多少泪水?……呜……我又没让你封我为妃为嫔,只是做你的奴婢也不行么?”

    为奴为婢?赵樽的脑子里,下意识想起了他的“小奴儿”。

    目光阴冷一片,他的神色,冷得像一只没有温度的怪物。

    “陛下,看在我这么多年真心待你的分上,你可否给我一个理由?便是死,也让我死个明白,可好?”阿木尔眼巴巴地看着他,一脸期待。那些尊贵的清冷的,高傲的,对外人不屑一顾的情绪再没了半分。就像一只请求恩宠的小绵羊,别扭地抿着嘴巴,在静静等待他的答案。

    赵樽冷峻的面上,仿若冻结成了一柄尖锐的冰剑。

    然而,他什么也没有说,冷笑甩袖,大步离去。

    人世间最无情的拒绝,便是沉默。

    阿木尔脸色发白,咬着下唇,心脏像被钢针穿透,疼得窒息。

    她以为自己是有机会的,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有机会的。

    可枯等到如今,她总算悟了……自从那个女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,她就再无机会。这个男人就像中邪一般,为了她不顾三纲五常,为了她废黜六宫,为了她不惜与满朝文武为敌……更悲哀的是,就是这个对别人一心一意的男人,不给她半分温暖,不给她半张好脸,她仍然喜欢他到了心坎里。

    “死心了?”背后,是东方青玄冷冷的声音。

    阿木尔回头,看着他清越的面孔,“你都看见了?”

    东方青玄轻笑,“是,看见了,你摔得很狼狈。”

    阿木尔眸子一红,眼眶里,大滴大滴的泪水滑下,“你看见了,为何不肯出来为我说话,不肯扶我一把?凭你与他的交情,让我入宫做个奴婢……他会同意的。”

    “他不会同意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!”大吼着,阿木尔有点歇斯底里。

    “因为我不是他爹。”东方青玄开了个玩笑,唇角的妖娆之气,更显俊美,“再说,就算我是他爹,也阻止不了他。”

    “哥哥!……呜。你们……呜,你们……”

    东方青玄微微抿唇,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,一步步走近,驻足在她面前,审视了好一会才递上一张洁净的帕子,缓缓道,“阿木尔,你若不摔痛,又如何清醒?我早提醒过你的,不要自取其辱,你偏生不听,怎能怪我?”

    阿木尔满脸泪痕,“哥哥,连你也不能理解我?”

    东方青玄不回答,定定看她梨花带雨,“唉,跟我回兀良汗吧。”

    “不!”阿木尔拼命摇头,泪水滚滚落下,“我这辈子已经是这样了。他在哪里,我便要在哪里,就算是死,我也要死在他面前……便是,从此,从此只能做他的皇嫂,我也要留在大晏京师……哪怕远远看他一眼,我也要留下。”

    东方青玄沉默,好一会儿,摆袖,优雅转身。

    “随你!自作孽,怨不得人。”

    看着他的背影,阿木尔的世界终于崩塌了。一种无望的悲苦,冷得她渐身满是凉意。呜咽着,她紧紧抱着双臂,大喊,“阿木古郎,你站住!”

    东方青玄站住了,却没有转头。

    阿木尔问他,“阿木古郎,还会不会帮我?”

    东方青玄轻轻回答,“不会。这是最后一次。”

    阿木尔身子猛地顿住,一颗心脏像是冻僵了,嗓子眼儿里如同被痰气堵住,吐不出,咽不了,每一个毛孔都在喊痛。若是她没有了哥哥,该怎么办?若是失去哥哥的庇护,她还能如何活?她没有亲人了,阿木古郎是她唯一的亲人。

    死死咬了咬下唇,她盯着东方青玄的背影,哑着嗓子发笑。

    “你不把我当妹妹了么?”

    东方青玄缓缓转身,脸上没有惯常的笑容。

    “阿木尔,好自为之……”

    他带着叹息的嘱咐散在了空气中,阿木尔却久久未动。她立在原地,在一群丫头似是同情又似嘲笑的目光里,双手慢慢攥紧,在冬日的夜风中,脊背仿佛被冻僵成了冰柱。

    “若是没有他,我活着又有何意义?纵有荣光万丈,其实也只是一个寡妇,寡妇……”

    次日是小朝会,做皇帝的,尤其是勤政的皇帝,也得守时。赵樽早早起来洗漱完,去冰室看了一眼夏初七,便急匆匆去了奉天殿。换往常没有大事时,常着朝会的规矩走个程序,有奏本的臣子便上前奏事,没事可奏的就在班列里开小差,和学生上课走神差不多。

    但今儿每个人都神采奕奕。

    南北同时再起烽烟,大家都想看新皇要如何处置。赵樽稳坐龙椅上,看着殿里一群炸不软的老油条,面无表情地问,“北方闹匪,南方闹叛,百姓也在闹粮荒。不知诸位卿家,可有良策?”

    一般来说,臣子们总结了法子,窃窃私语的讨论一会儿,便综合上前奏报。或是有独倒见解的臣子,便自领功劳,向皇帝献计献策,以示对得起那份俸禄。可今儿讨论半晌,也无人出列,兵分两北,对如今的大晏来说,讨伐无力,顾了头,便顾不得尾,实在难办。

    淡淡扫了一圈臣工,赵樽望向静默的夏廷赣。

    “老国公,你怎么看?”

    夏廷赣略一思索,出列抱笏道,“老臣以为,事有轻重缓急之分。北方闹匪之事,与北狄戾气有关,可想法子先行安抚,等缓过劲来,再回头收拾。而南患其实才是朝廷极不安定的因素。必须派兵讨伐之,方能固国安邦,平息流言。”

    流言是什么流言,众人皆知。

    朝廷虽然诏令说建章帝死了,还为他大为了丧事,但民间仍是传得沸沸扬扬,说他在早已离宫生还,还在南边组织了旧部,要打到京师来,与赵樽再起干戈。不仅外面,眼下,便是宫里也有人私传,说建章帝其实是与顾贵人一起离开的。若不然,顾贵人哪里去了?

    流言虽是流言,但总有人会信,便是这朝中臣工,也有相信的。他们信了,心便会浮躁,对赵樽的忠心,也就会打折扣。

    看了看班列里的众臣,赵樽牵了牵唇角,“老国公所言有理。”说罢,他缓缓看向班列右侧的武将,如同点将似的那么一扫,不待开口,陈景便稳稳从中出来,端正地往前三步,抱住拳头,单膝磕地。

    “陛下,末将愿领兵往南,讨伐匪逆。”

    陈景说罢低下头,没有再动弹。

    “陛下,末将也愿前往讨逆。”

    班列里,晏二鬼也站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陛下,末将等也愿前往讨逆。”

    接着,又有几个武将纷纷出列,表示决心。

    而这些人,基本都是他从晋军中提拔上来的。

    赵樽微微眯眸,没有马上回应,只是看着殿内的众臣,似在思考。新朝初定,在这奉天殿里的南晏股肱之臣里,到底有多少是忠于他的,能一心一意为朝廷做事的,其实赵樽还未完全摸清。这些人都太圆滑了。

    但如今,南征原是一个刷功劳的大好事,做为武将,本就应当自告奋勇上前杀敌,那些不吭声儿装聋作哑的人,只有两类。一是贪生怕死,二是事不关己。第一类养不得,第二类容不得。

    一念至此,赵樽抬了抬手。

    “广武侯智勇双全,乃当朝虎将,前往平乱再是合适不过。如今,便由广武侯领三十万大军南下平乱,挂帅中军。”

    话罢,殿上赞声不绝,和气一团。

    圣旨其实是早就拟好的,只要照着念上一番便成。可谁也没有想到,等郑二宝念完了南征的圣旨,赵樽却淡淡地看向武将的行列,不温不火地道,“但凡今日在大殿上主动请缨的人,官升一级,食禄涨三级。其余众者,官降一级,食禄降三级。”

    赵樽为人素来酷烈,但这般凭着一个决定便定了这么多人的仕途,却是令人无法想象的。简单思来,极是草率,可仔细一想,也是有理。身为武将,不愿为国出征,养来何用?奉天殿上安安静静的,领了赏的人与受了罚的人,谢恩的谢恩,告罪的告罪,却无人敢说三道四。

    这便是铁血皇帝的好处,说一,就无二。

    紧接着,为解北狄之危,赵樽颁布了第二道圣旨。

    鉴于与北狄的睦邻关系,即日派使者前往北狄,再许姻亲。将临安公主之长女,清惠郡主李邈许给北狄太子哈萨尔为妻。一个郡主便想嫁给人家的太子做正妃,这有些不合逻辑。朝臣们私里认为,北狄皇帝和太子除非疯了,若不敢肯定不会应允,这分明就没有诚意,带着侮辱,还有看不起北狄之嫌。

    若无先前的“冷血镇压”,这一回合肯定有人持反对意见,但那么多武将都降了职,罚了俸,这会儿子臣工们对这个皇帝的脾性彻底臣服了。摸不准儿的事,就由着他去折腾,纷纷拍着马屁,高喊“陛下英明,吾皇万岁”了事儿。

    赵樽无疑是英明的。

    他这个决定没有多久,就得到了应验。

    北狄皇帝先前派兵骚扰南晏边境,除了心里有巴根的仇恨之外,一则也认为赵绵泽还会有翻身的余地,而且乌仁和乌兰两个女儿都嫁给赵绵泽了,作为“岳丈”,他若没点姿态,似乎也说不过去。二来,从他的角度考虑,就算他不与赵樽为敌,赵樽也得与他为敌。何不先下手为强?

    一多个月后,接到南晏皇帝的手书,北狄皇帝考虑了三日应允了。

    手书里,赵樽极有诚意地告诉了他赵绵泽的死亡以及乌仁潇潇的现状。而且,南晏主动提出联姻,便是为了屏除旧怨,不会再与北狄算账。都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,谁又愿意劳民伤财?虽然南晏的郡主配北狄的太子有点瞧不起人,但拒婚了无数次的哈萨尔,这回却坚持己见,非娶那个郡主不可。几重压力之下,北狄皇帝同意了。

    不费吹灰之力,便搞掂了北匪的问题。不仅显示了南晏的天朝上国姿态,还成全了哈萨尔与李邈这对苦命的鸳鸯,赵樽一箭三雕,干得极是漂亮。不,应说是一箭四雕,此举做为赵樽继位以来的头等“国家重事”,他处理得干净漂亮,也对他的执政力度有着充分的肯定。

    两个月后,北狄递上国书,要与南晏永禄朝化干戈为玉帛,共修百年之好。

    同时为了以示诚意,北狄哈萨尔太子将会亲临南晏,迎娶清惠郡主李邈。

    一桩姻缘,两处相思,三年等待,四载苦熬终于修成正果,自是美事一桩。

    神仙眷恋的事儿,都是后话,暂时不提。

    且说陈景领旨之后,当日下午便前往南郊京畿大营点兵点将,筹备西南平乱之事。

    冬月二十五日,南征军启程。

    赵樽身着乌金盔甲,骑着高头大马,在南郊祭天,为南征军送行。陈景在三军阵前起誓,“不平南患,绝不还朝。”南征大军远去了,此行声势浩大,实数三十万,号召五十万,看上去就像只是一次对赵绵泽余党的清扫。但只有少数人知道,陈景还负有寻找赵绵泽的私密任务。

    值得一提的是,尽管陈景反对过,晴岚还是随同南去了。

    他夫妻历尽四年风霜战事,已为一体,难以分离。

    不过,晴岚的举动,倒是得到了陈家翁婆的支持。

    儿子只身在外,有儿媳照料,自是好的。

    可自古将军出征,那有带家眷的道理?为了免得军中将士议论,晴岚效仿夏初七的做法,成了陈景的参将,在军中行走,除了几个相熟的人,谁也不知她是广武侯夫人本尊。

    约摸半个月的水陆行军,陈景一行人到达汉江,三日后,向朝廷发出第一封捷报,在这里,陈景所率兵马悄无声息地拿下驻扎的散乱南军,几乎没有造成人员伤亡。这些南军在赵樽称帝后,原就无心战斗,如今朝廷之师到来,无须几个回合,便作鸟兽散。

    捷报上短短几个字,看上去轻松。

    可一路行军的苦和收复南军占区所付出的代价,却足以彪炳春秋。

    都以为陈景会就此一路打到耿三友驻扎的金沙江沿线,可谁也没有想到,又一个月后,一道丧报却从南征军紧急传入了京师——陈景所率南征军进入川谕,在南军守卫严密的顺庆府,连破多个城镇后,直至眉州雅州,继续推入宁番卫。此时,南征军已与耿三友有过好几次短兵相接,但耿三友手底下领的全是赵绵泽最后的精锐之师,战斗力极强,加上他有着与晋军四年的战斗经验,早已是沙场战将,他组织起了零散在西南各地的南军与官员,以及从京畿之地逃出的散兵,加上整肃,大举哀兵之旗,宣传晋王作乱,逆天篡位,进行大规模洗脑,甚至得到了当地老百姓的同情与支持。都说“强龙压不过地头蛇”,耿三友在这一带,如鱼得水,时战时退,时挠时袭,数个回合,与南征军各有胜负。如此兜兜转转,南征军一路追击入宁番,陈景布局于此,正准备与耿三友大决战之际,却突然发生了一阵意外。

    有斥候来报,在通往乌那的长河西鱼通宁远发现了赵绵泽的贵人顾氏,她与一个丫头相伴,包着大头巾,行事遮遮掩掩,暂未发现与耿三友所率部接触,不过不排除赵绵泽就在通宁远的可能。陈景率兵至此,尚未遭遇到耿三友部最激烈的反抗,原本就觉得有些奇怪,如今想来,也凛了心肠。他让人拿着顾氏的画像去通宁远再三打探,得到了相同的结论,据当地百姓说,确实见过此女出现。

    简单的战争局势,变得微妙而复杂了。

    但能够发现顾阿娇的踪迹,那也是好事,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赵绵泽。

    陈景大喜过望之下,嘱咐副将在宁番与耿三友周旋,当晚便率领五万人夜入通宁远。

    却没有想到,这是耿三友为他摆的一个局。

    等他察觉到不妙时,已误入耿三友大军的包围圈,再无退路。

    陈景所率三万人被困城中,在断水断粮的情况下,与耿三友大军激烈奋战了三天三夜,仍是没有等到援军的到来。陈景与部将战至最后一刻,腹部中箭,从城楼摔下,当场阵亡。

    一代名将,殒在川蜀,含恨而终。

    接到奏报那一日,京师城的上空,乌云不散。

    没有人会相信陈景真的死在了通宁远,死在了耿三友的诡计之下。他那样勇武的一员虎将,历经十来年的沙场考验,都没有出事,却在小小一个通宁远翻了船?不仅众人不信,便是赵樽也不敢相信。从陈景考上武状元的次日,他便一直跟随在赵樽身侧,数年如一日,陪他南征陪他北战,一身风霜,如今他登基为帝,陈景正该享受富贵荣华的时候,却战死了,让他情何以堪?

    随着丧报回来的,还有一封陈景大战之前写下的绝笔。

    “刀未缺,弓未断,人未亡,吾必一战到底,以吾之血护大晏朗朗乾坤。通宁远事败,三万将士含恨成殇,吾乃大罪是也。臣陈景,遥跪陛下,恳请责罚……然,吾之妻晴岚受了重伤,吾之女囡囡尚且年幼,吾之父母年事已高,望吾兄弟代为护之。”

    赵樽看完丧报,一句话也没有说,静静地走到了当初的演武场。

    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陈景的地方,当时的武状元,身手矫健,武艺高强,立挫群雄,勇武无匹……而这些只是其次,陈景冷静的头脑,为人的忠厚,还有面对强敌时的镇定,才是赵樽真正看重的地方。不过,看重也只是看重,只是欣赏,他怎么也没有想到,武考之后,陈景会找上门来,主动要求跟他一块干。

    他记得当时只问了一句,“理由?”

    陈景回答:“你是男人,真正的男人。是顶天立地英雄。”

    他还说,“殿下的事迹我听得很多,心里头一直仰慕于你。但未中武状元之前,我自知没有随你左右的资格……请殿下收下我吧。”

    赵樽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英雄。小时候,洪泰帝让他习武,却有意无意地抑止他学文,他知道,父皇是要培养可上战场的将领,不要争王夺位的野心王。十几岁便上阵杀敌,他也没有太多要做英雄的想法,只是想尽自己的一点心,做好自己的事,也让那个高居龙椅上的亲爹,能多看他一眼……能够被陈景这样的人物奉为英雄,赵樽心下有的,是一种“是英雄,重英雄”的感受。

    算一算,陈景随了他近十年。

    他是赵樽的侍卫长,也是一个他可以放心地将后背留给他的人。

    那么多年的日子共度过,有过风雨,有过患难,有过无数次的死里逃生,如今他得了江山,许他爵位,给他封妻荫子,他却没有再多等一等,再等一等,至少有个儿子承他功劳也好。

    宽敞的演武场上,北风吹得赵樽衣袂飘飘,他紧扼的拳头上青筋突显。

    面上冷硬如铁,心却如血在滴。

    好一会儿,在冷风中,他问,“广武侯夫人,可有消息?”

    随同前来的丙一不敢看他的脸,还未出口,自己已率先落下泪来。

    “当日陈景前往通宁远,晴岚也一路跟去了。魏将军听闻消息,率兵赶去援助时,通宁远已是一片狼藉,他并未见到人。只是有侥幸逃脱的将士证言,他亲眼看见广武侯中箭之后……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随他跳下城楼。殉,殉夫了!耿三友感念他夫妻情深义厚,将他们遗体从乱尸中找出,合葬在通宁远。”

    陈景死了,晴岚也死了。

    赵樽阖上眼,身子微微一颤,许久没有动弹。

    一将功成万骨枯,一个皇朝基业付出的又是多大的代价?

    丙一没有听见他说话,瞄他一眼,想要安慰。

    “陛下,节哀……”

    赵樽仍旧没有睁眼,冷寂如冰的脸上,似乎也没有多余的情绪。他轻轻抬了抬手,龙袍上的金龙爪子,张牙舞爪地在风中发狠,他淡淡,“你也下去吧,朕静一静。”

    那一日,皇帝一个人在演武场待到落晚方回。

    当日夜里,便有圣旨下来。旨意内容,总结就一个字——杀。

    陈景与晴岚之死,是继夏初七出事之后,对赵樽的又一大打击,也似乎踩塌了赵樽对赵绵泽余党的最后底线。次日,赵樽调集数十万京畿大军,由定安侯陈大牛亲自领兵,以报复似的军事行动越过山峦,踏过平原,到达金沙江一线,完全以灭绝似的杀戮方式,遇人便杀,遇城便屠,也不接受南军任何形式的投降与告饶。整整三日,通宁远与宁番各地尸横遍野,哀鸿阵阵。这一仗,也成为了永禄朝最大的一次杀戮,造成了无数的无辜者死亡。由此,赵樽“酷烈凶残,嗜杀”的恶名更是板上钉钉的写入了后世的历史,也成了时下的老百姓畏惧与诅咒他的缘由。

    有野史云,当时陈大牛手下兵卒杀人杀得手都酸麻了,拿刀都刀不起。

    通宁远之屠十日后,陈大牛终于遭遇了耿三友。

    这是时隔数年之后,二人的首次见面。

    他们相识于战场,却也结束在战场。

    陈大牛是一个执行命令极为僵化的人,不会因为任何私心与往昔情分手下留情。而耿三友不怕陈景,甚至不怕赵樽,但他偏偏怕陈大牛。每个人的心里面,都有一个死穴,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。陈大牛便是耿三友心里的劫难。从很多前年开始,他便是洪泰帝培养的哨子,他受命于赵绵泽,也忠于赵绵泽,那是他的信仰。但是对陈大牛,这个曾经一心一意把他当成自家兄弟来看待的人,就算他的心脏炼成了石头一样的坚硬,也不得不软化。

    此战,陈大牛单枪匹马,闯入耿三友大阵之前,招招狠辣,式式逼命。耿三友避无可避,战又战不过,不得不领着残部,节节败退。陈大牛边追边战,大军所到之处,一律夷为平地,“为陈景复仇”的怒火,不仅烧着他的心,也烧着南征军将士的心。鲜血蒙住了日月,杀戮淹没了都城,经过半个月的恐怖战役,耿三友被追至金沙江边,退无可退。

    迎着冬日的寒风,他看着陈大牛,于江边自刎。

    刀入喉管前,他只留了一句遗言。

    “大牛,这一生为国尽忠,我死而无憾。来生,我还做你兄弟。”

    耿三友尸身倒地,鲜血流入金沙江,染红了一片江水。

    余下赵绵泽的精锐残部为免被屠杀,纷纷投江自尽。那一日的悲歌,在金沙江上空持续了许久。

    自古成王败寇,于耿三友,于陈大牛而言,只是各为其主,并无私怨。

    选择不同,立场不同,结果就不同,甚至于,也并无对错。

    金沙江边上,陈大牛慢慢下马,托住了耿三友的尸首,就地掩埋。

    堂堂七尺男儿,他浑身浴血九生一死也没有哭过,却在耿三友的坟冢前放声大哭。

    哀嚎声直入长空,那悲怆的呐喊,不知是为妄死在通宁远的陈景夫妇,还是给耿三友最后的挽歌。

    收拾残局时,陈大牛清点了耿三友的遗物。

    没有想到,却发现了一封赵绵泽的手书。

    大抵意思,是让耿三友整肃西南各部,准备反攻应天府。

    为了以示对他的信任与恩宠,他许诺大战胜利之后,给耿三友兵部尚书和五军都督之位。除此之外,他还专程赐给耿三友一个绝世佳人,让侍从从京师送来——她便是顾阿娇。虽说顾氏确实长得貌美勾人,但好端端的,赵绵泽也不会轻易把自己后宫的女人送人。这中间确实有些缘由。耿三友早些年便在重译楼见过做侑酒女的顾氏,且心有好感,只是不待他出手,顾阿娇便出事了。

    后来,赵绵泽指使顾阿娇,通过乌仁潇潇之口,把京师城防空虚,晋军可直入应天府的消息,巧妙地传入柔仪殿,便故意放月毓出应天府,前往北边,想要引晋军入兰子安和耿三友的口袋,封死逼杀。为了做得逼真,他还派人绞去了月毓的舌头。却不料,被赵樽将计就计,阵前与夏廷赣一起策反了兰子安,导致行动失败。

    在晋军大举攻入京师之前,赵绵泽心知大势已去,但还是留了后手,便是耿三友。

    赵绵泽对顾氏本就无情,为了笼络耿三友,他一边封官许愿,一边又顺水推舟地送上了他的心头所好。如此耿三友收了顾阿娇,自是感恩戴德,觉得皇帝不拿他当外人,他守的不仅是赵绵泽的江山,也是他自己的前程。而顾阿娇的出现,也导致了陈景折戟通宁远。

    陈大牛唏嘘万分。

    金沙江一战后,他私下派人寻找赵绵泽与顾氏,自己却领兵一路西进南下,马蹄踏遍了云贵川等地……这样一只杀人如麻的军队,是令人生畏的。尽管自耿三友死于金沙江后,南征的京军便人性化了,不再随便杀人,但所到之处,南军仍是避让不已,无人敢与他正面过招。定安侯所率军队,由此成为了一支魔鬼军队,几乎未遇抵抗,一路高奏凯歌,杀得西南天空,啼哭不绝,马嘶万里。如此一来,这一片翻滚着血腥味的大地上,盘踞了数年的建章朝政府与军队,终是退败,一个又一个城镇,被纳入赵樽麾下,由永禄朝廷管辖。

    然而,陈大牛并未由此收手。

    他率领的京军铁蹄,继续往南逼去,直插交阯。

    据野史记载,定安侯打了一路,也寻找了一路的建章帝。然而,历时数月,除了在临安逮到疲于奔命的顾阿娇之外,赵绵泽始终踪迹全无。

    一个活生生的人,就这般凭空消失了。

    由此,也成为了大晏历史上最重要的谜团之一。

    这些都是后话,暂且按下不提,只说京师应天府。

    陈景的报丧传入京师的第三日,甲一便从北平返京了。

    这时,时令已近除夕,京师城华灯溢彩,炮仗不断,都在等着那一餐团圆饭。

    甲一带回来的人,除了宝音公主之外,还有晴岚与陈景的女儿,小名儿囡囡,大名还没有来得及等到陈景为她取。赵樽在华盖殿见到了甲一,也见了那个三岁的小姑娘。粉嫩的小丸子身子有些瘦弱,性子内向,腼腆,入了皇城,便有些紧张,扯着宝音的手,怎么都不肯放。

    两个小丫头在北平生活了那么久,俨然已经成了信赖的小伙伴儿。

    六岁的宝音是个懂事的丫头,尤其在囡囡面前,她俨然就是个大姐姐。一手牵着囡囡,一手拎了个绣着荷叶边的小包,屁股后头还跟了一只小狐狸,小模样儿俏皮好看,胆子不小,气势也不弱,在看见赵樽的第一眼,她并未认出他来,下意识便拦在囡囡跟前,想要保护她。但略略蹙眉凝思一瞬,她便回忆起来了。放开囡囡,丢了小包,蝴蝶似的飞扑到赵樽的怀里。

    “阿爹,真的是宝音的阿爹,阿爹,宝音想死你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乖,回来就好。”赵樽抚着她的头,声音喑哑。

    宝音咯咯笑着,抱住赵樽的腿蹭来蹭去,撒着娇。过了一会儿,她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,抬头四处张望着,小眉头紧紧蹙起,“阿娘呢?宝音来了,阿娘怎么不来接我?”

    赵樽眉心一拧,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却让奶娘把炔儿跑过来,弯腰递给宝音看。

    “宝音,这是弟弟,他叫炔儿。”

    几个月的炔儿,眉目已长得很是俊秀,那小眉头小眼睛小嘴巴,机灵得像一只可爱的小动物,看得六岁的宝音心性大起,马上便忘了刚才的问题,也忘记了她的阿爹,小心翼翼地抱着炔儿襁褓,便自得其乐的逗弄起来。

    赵樽这才直起身,冲呆呆发怔的囡囡招了招手,和颜悦色地道,“你是囡囡?”

    三岁的小囡囡看到生人很害怕,她咬着下唇,条件反射地偎入背后的奶娘的怀里。奶娘瞄一眼赵樽,紧张不已,扳正她的小身子,小声儿教道,“小姐,快给陛下请安。说,陛下万福金安。”

    囡囡在北平时,没有那么多的礼数,平常很得自由,看着这肃穆的大殿,看着一个个小心翼翼的人,她害怕不已,扁了几次嘴巴,还是没有出口。

    看得出来她不如宝音顽劣,性子也淑静许多。

    奶娘还要说什么,赵樽抬手制止了她。

    慢吞吞走过去,他蹲在囡囡身边,看着她眉眼中熟悉的影子,抱起她来,喉咙微梗。

    “不必叫陛下了,往后跟着宝音,叫阿爹吧。”

    一个时辰之后,永禄帝在华盖殿下旨,收广武侯陈景之女为义女,册封为通宁公主,赐名为岚。从即日起,通宁公主陈岚养在宫中,与宝音公主为伴,不分尊卑上下。

    让人带宝音与囡囡下去安置了,赵樽在御书房里单独召见了甲一。

    自打四年前北平一别,两个人也是首次见面。

    那时是主仆,如今是君臣,身份有了变化,但彼此间最基本的情分与默契还在。

    “坐吧。”赵樽对甲一的态度,似是比旁人更为亲和。

    可甲一对赵樽的态度,除了最基本的恭顺之外,又似有不同。

    他没有坐,只是问:“在路上便听说了,王妃如今怎样了?”

    赵樽眉头一蹙,继续回答这个答了千遍的回答,“生病了。”

    甲一瞄他一眼,突地半跪垂首。

    “陛下,是属下对不住你。”

    赵樽清冷的视线落在他满是愧色的脸上,却极为平静。不待他请罪,便轻点问道,“她去过北平,也见过你的?”

    没有想到他能猜到,甲一微微吃惊,续而沮丧,“我若是晓得会出这样的事,我便不会容她离开晋王府自去。这件事,我千不该,万也不该,都是我的错。请陛下责罚。”

    赵樽屏气凝神盯他半晌,眸子黯沉,却抬手让他起来,淡淡道,“责罚若是有用,我第一个责罚的人,便是自己。”揉着额头,他漆黑的眼眸里,闪着一抹复杂的光芒,似是自嘲,又似是悲苦,“再说,阿七的脾气,你我都了解。她下定了决心的事,谁又阻止得了?”

    这是实事,甲一也不得不承认。

    他缓缓起身,静静立在赵樽面前,似是还想再问些什么。

    可到底跟着赵樽日久,他能看得出来,赵樽不想再提这件事。

    担忧着夏初七,他眉心狠狠拧起,却沉默了。

    赵樽淡淡看他一眼,“宝音还不知情吧?”

    甲一道,“属下没有告诉公主。”

    赵樽赞许地点点头,“孩子还小,便不要说了,免得她跟着瞎掺和。还有囡囡和陈家二老那里,陈景与晴岚的事,也先不要说,等等吧……”

    甲一再次点头,“好。”

    他是个执行度很高的人,也就是夏初七以前常说的“捧场王子”。上头吩咐什么,他一概点头称好,大多数时候,都不会辩诉。赵樽叹口气,看着他素净的袍子上沾染的风尘,还有当年在阴山皇陵受伤后至今没有完全褪去伤疤的黑脸,眉头蹙了蹙,突然开口,问得有些莫名。

    “今时不同往日了,魏国公府也已平反,你可愿恢复身份?”

    “多谢陛下,但……不必了。”甲一面上的情绪没变,只眸色越来越深,“从当年田富把我救下开始,我便只是甲一,不再是旁的什么人。”

    赵樽看着他,他也回看过来。

    一张不带感情的脸上,除了平静,还有固执。

    赵樽喟叹,“这些年,你让我为你保密,我便连阿七也未告之……”又是迟疑一瞬,他方道,“都过去那么久了,你也不必再记恨老国公。”

    御书房里静了一会。

    这个问题,甲一似乎很难回答。在夜刚的吹拂中,他面孔略微发凉,一双手也不知何时紧紧攥在了一起,像是在犹豫,像是在挣扎,又像仅仅只是为了下定决心一般,一字一句平静道。

    “当年阖府那么多人,就一张免死铁券。我是哥哥……他若是选择妹妹,让我去死,我无怨无悔。可他为什么要骗我?……他骗我说,一定会有人救我的,阿楚没有来救,他得救下阿楚……我信了他的,可直到我入狱下了大牢,也没有看见有人来救我……行刑那天,京师大雨倾盆,雷声震耳,我还是抱着希望的,可上了刑场,我才知道,他骗了我,他只是骗我。”

    提及往事,总是令人唏嘘。

    一个在生死关头,被父亲放弃了生命的孩子,心里的灰暗与痛苦,也不是旁人能够领会的。甲一不是别人,他是魏国公夏廷赣的儿子,他叫夏弈,是夏楚的哥哥。当年魏国公府全家抄斩之时,夏廷赣不保亲生儿子,却用仅有的一张开国功臣“免死铁券”换了女儿夏楚的性命,曾令朝野哗然。

    时人重视香火传承,他的行为太不合常理。

    不过也有人猜测,因她女儿被道常批以“三奇贵格,凤命之身”,夏廷赣这是想等女儿将来母仪天下,翻身昭雪呢?不过那时候的夏楚,特别招赵绵泽厌恶,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凤命之人,这事儿后来也就成了一个笑话。

    赵樽脸上的表情,被灯火衬得明明灭灭。

    等甲一说完,他方才慢慢看着随风摇摆的帘角,轻轻一叹。

    “他没有骗你。”

    甲一微愣,“你在说甚?”

    赵樽道,“我说老魏国公他没有骗你。”想到自己曾经答应过的承诺,想到那些尘封了许久的陈年旧事,赵樽考虑了许久,方才开口,“他说会有人救你是真的。我不就是?”

    甲一怔住,越发不解,“我不懂……当年,我在临刑之前被田富买通了行刑官换走,侥幸活命。田富只说是晋王常兵领兵打仗,杀戮过多,他为了替殿下积德纳福,这才常常救下一些蒙冤妄死之人。我曾再三向他求证,他都没有说过与魏国公府有丝毫干系。后来我也想过,你与魏国公府素来没有交情,如何会受他所托救我下来?”

    赵樽微微眯眼,想起了那年那月的事,略有感慨,“甲一,有一个秘密,我瞒了你许久。如今……”也不知想到什么,他微微停顿,一双眸子里满是阴霾,“也是时候让你知晓了。”

    甲一一头雾水,“什么秘密?”

    赵樽道,“当年救你的人,不是我,更不是田富……而是益德太子。”

    “益德太子?”甲一是见过益德太子赵柘的,印象中那是一个眉目慈爱的尊贵男子,每次见到他总是笑眯眯的,没有半点天皇贵胄的孤傲之气。小时候,益德太子还赏过他许多玩耍的物什。

    可……

    他仍是不解,“他为什么要救我?”

    赵樽眉目一沉,“因为你是他的亲生儿子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,无异于晴天霹雳,甲一张口结舌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    赵樽平静地看着他,一本正经地讲述了那个故事。

    当年甲一和夏楚的生母李氏还未出阁时,便才冠天下,也艳冠天下,不仅赵柘与夏廷赣对她情有独钟,便是赵构当年也甘拜她裙下为臣。那会子,连年征战,大晏还未建国,洪泰帝还在大肆招兵买马,夏廷赣俨然是洪泰帝手下的第一员虎将,深受洪泰帝器重。赵柘与夏廷赣同时爱慕李氏的事儿,闹得人尽皆知,洪泰帝自然也知晓。可这事儿闹腾了不久,赵拓却另娶了赵绵洹(傻子)的母亲常氏为妻。不出两个月,李氏便嫁给了夏廷赣,七月产子便是夏弈(甲一)。

    次年,洪泰帝在金陵称帝,册赵柘为皇太子,常氏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大晏的太子妃,那个时候常氏还未生皇长孙赵绵洹。夏廷赣也被封为魏国公,李氏自然也成了魏国公夫人。据闻,他们夫妻恩爱,琴瑟和鸣,令朝野称羡,渐渐的,李氏与太子赵柘之间的陈年旧事,慢慢淡出了众人的视野,也几乎无人知晓夏弈的身世。

    说到底,甲一若非私生子,他才是大晏真正的皇长孙。

    人是感情的生物,也惟情之事,极是难破。

    过去的种种,如今知晓,甲一无法马上消化,呆立良久不语。

    赵樽问,“如今,你可要恢复身份?”

    望着房梁上的雕龙刻凤,甲一笑了,“那有什么意思呢?”

    赵樽抿唇不语。

    甲一目光闪烁着,转头问他,“做皇帝好吗?”

    赵樽静静回视,许久未答。御书房里的光线很暗,赵樽的面孔又刚好逆着光,脸上的情绪更是看不分明。好一会儿,他才淡定地揉了揉额头,道,“此事容后再议吧,你再仔细考虑一下也是好的。不过,目前我有一件要事拜托给你……此事也非你不可。”

    甲一淡淡看着他,不问,只等他开口。

    赵樽睨着他的眉目,“重建锦衣卫,恢复锦衣卫职能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只能是我。”甲一眉目微蹙。

    赵樽唇角微掀,“因为信任。”

    甲一怔了怔,表情也松缓下来,“好。”

    永禄元年正月,新年伊始,在洪泰二十七年被废止的锦衣卫,继轰轰烈烈的灭亡之后,又一次轰轰烈烈的重置了。永禄朝锦衣卫的制度,基本与洪泰朝相似,只是人员基本大换血,首批锦衣卫头目,大多以赵樽的“十天干”为底子,再在红刺特战队及军中选拔了一些有才干的兵卒,便算成事了。

    脸上带着暗疤的新任锦衣卫指挥使,朝堂上的人大多都不熟悉他,他甚至都没有一个确切的名字,皇帝叫他甲一,他本人自称“甲某”,别人只能叫他“指挥使大人”,谁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来,有什么背景和身份。但也正因为他的神秘,还有他与人不熟,也就没有了朝堂上那种“牵一发而动全身”的裙带关系网,做起事来,也才更加的得心应手。

    重置的锦衣卫,继续了洪泰帝的铁血之政,在永禄初年的皇权倾轧中,立下了汗马功劳,只短短数月,便令京师百官畏之如鼠,基本肃清吏治,让京师的空气焕然一新。

    永禄元年正月,这边锦衣卫事务闹得满城风雨,南边的捷报也频频传入京师。但眼看就要开春了,老百姓都各忙各的生计,除了有孩子在营中参战的,其余的人,对战争并没有太多的切身感受。

    但对于日夜思念的人来说,每一日都格外的漫长。

    定安侯府,赵如娜担忧着陈大牛,每日都过得仿若煎熬。她不是晴岚,没有与陈景并肩御敌的本事,只能在一个个漆黑的暗夜,为他祈祷,等待天亮。

    这一日,久居深宅的赵如娜,接到了一封从南方递来的家书。通过这些年的培养,陈大牛已略略识得几个字了,但写字是断断不行的,每一次家书上,他若写字,都令人不忍直视,只能半猜半靠旁白。然而,当赵如娜微笑着轻轻拆开封缄,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开信件时,她惊诧地发现了遒劲有力的熟悉字体。

    “愚兄安好,妹勿念。记得添衣,多食,照顾身子,余生安康。”

    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,赵如娜眼圈一红,心中阴霾,终是驱散一半。噙着眼泪微笑着,她点燃火烛,把手笺放上去,让它化为了灰烬。而这件事,也成了她心里永远的秘密。

    双手合十,她对着西南的方向,缓缓闭上眼睛,默念。

    “哥哥要好好活着,添衣,多食,照顾自己,侯爷要平安归来,身子康健。”

    深宅妇人,最是无奈,她看不见她的男人领着潮水一般的大军南下御敌的英武,也看不见她的哥哥仓皇南逃时的狼狈不堪,她只能无奈地把心愿交给上天,愿每一个她关心的人,都平安喜乐。

    绿儿看她单薄的身影,走了过去,“夫人,侯爷有没有说,啥时候班师回朝?”

    赵如娜没有回头,眉头轻轻松开,拭了拭眼泪的泪意,“打完了仗,他就会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绿儿扁了扁嘴巴,叹息,“侯爷再不回来,只怕老夫人又该找夫人的麻烦了。”

    赵如娜轻轻笑着,“千年的婆媳,万年的冤家,她不找我麻烦,那才怪了。”

    绿儿看她心情好,也跟着笑,“还是夫人脾性好,要换了我,可就受不住了。”

    “绿儿。”赵如娜黑眸浅眯,突然换了话题,微笑道,“去借我寻个大夫来。”

    绿儿大睁着一双漆黑的眼,“夫人身子不舒服吗?”

    赵如娜缓缓转身,抱了抱自己单薄的身子,靠在窗边的美人榻上,唇角的笑容,在晨曦的清风中,显得格外的安定,“我葵水有小半月没来了,差了大夫来瞧瞧。”

    绿儿惊愕一下,愣愣看着她。半晌儿,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,又惊又喜,“奴婢这就去告诉老夫人。哦,不不……找大夫,找大夫……”

    这姑娘语无伦次地跑出去了,赵如娜脸上微笑未变,掌心轻轻抚上了小腹,“侯爷,但愿你赶得及回来看孩子出生。”

    两个月后,永禄元年三月。

    陈大牛没有回来,却差人把在临安抓住的顾阿娇押解回了京师。

    顾阿娇身份特殊,又事涉赵绵泽,干系众多内幕,赵樽没有让刑部之人插手,前往接人的是锦衣卫副指挥使丁一。当日,顾阿娇便被丁一押入了锦衣卫诏狱,从此,再没有出来。

    不过,乌仁潇潇却在几日后,前去探望过一次顾阿娇。

    诏狱暗黄的灯火下,不知顾阿娇与她说了些什么,出来时乌仁潇潇脸色极差,晕倒在了诏狱门口的台阶上。是丁一通知元祐,把她用软轿抬回去的。

    自从京师城破,赵绵泽的宁贵妃便被宣布了“死亡”,活下来的乌仁潇潇被元祐安置在城南的一处别院里养病。她受伤颇重,这些日子才基本好,气色也好了许多,但心里有事,整日愁云惨雾,非要回哈拉和林去不可。若不是元祐几次三番央求,并告之她哈萨尔就要来京师接亲,她也不肯留下。

    把她放到床上时,她已经醒过来了。

    元祐看着她黯淡的眸光,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,不由皱眉,“那贱人和你说什么了?”

    乌仁潇潇拨开他的手,淡淡垂目,“我没事,无须你管。”元祐的手指僵硬在半空,停顿一瞬,缓缓落下,放在她的被角上。想到陈景过世前的交代,他心里一苦,叹口气,收敛住了大爷脾气,唇角始终挂着笑,“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模样了?我若真的不管你,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……”

    嘴臭的人,毛病还真是改不了。

    说了一半,他大抵意识到自己学不来陈景,不由拍拍头,自嘲的讥诮一笑,“算了,左右你是看不惯小爷,就这么地吧。看来小爷无论做啥都是错的,为了你,散了姬妾,不宿风月,都是热脸贴冷屁股,没劲!”

    乌仁潇潇直勾勾看着帐顶,冷笑不语。

    元祐最受不得她这副表情了,像嘲弄,又像讽刺,却就是不吭声。

    他冷哼,又道,“我晓得,你不就是觉得被赵绵泽糟蹋过,配不上我么?”冲口而口,看乌仁潇潇登时沉了脸,他啐了自己一口,拍嘴,“我也不是那什么意思,我没觉得你配不上我。其实是我配不上你,行了吧?”

    乌仁潇潇目中空旷,声音疏冷。

    “这话对了,你配上不我。”

    元祐白皙的俊脸上,有些难看。

    “你他娘的……拽什么拽?”

    乌仁潇潇瞥他一眼,别开脸,不再说话。那表情俨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劲儿。元祐知道她心里别扭,又厚着脸皮在她床边坐下来,执了她的手,哄道,“好了,你可以拽,你想怎么拽就怎么拽,成不?都是我不好,等大牛回京,我就去讨教几招惧内功夫,也做你家养的小猫猫成不成?”

    同样哄人的话,陈大牛说来是憨,陈景说来是暖,元祐说出来就是风流暧昧……完全一副玩笑样儿,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,总能给人一种不正经的错觉。

    其实这也怪不得乌仁。

    从头到尾,这厮就这纨绔劲儿,也不知哪句真,哪句假。

    乌仁潇潇从他掌中收回手,攥紧,没有力气和他扯这些风花雪月,只是轻轻抚了抚胸前的伤口,微微侧身,唇角抿了抿,认真道,“小公爷,你那日伤了我,但也救了我,所以,我并不怪你,你更不必因为歉疚,就处处迁就于我。我更不是在与你闹别扭……”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,她避开元祐火气旺盛的眼眸,自嘲道,“这世上的女子很多,乌仁不堪也不配。”

    元祐翻个白眼儿,又去逮她手,“胡说,小爷说你配,谁敢说不配?”

    乌仁潇潇甩手,“你怎的就不明白?你待我的心思,不是我要的。”

    元祐“哦”了一声,冷笑,“你觉着我是啥心思?”

    乌仁潇潇看他,“是内疚,是得不到的不甘心。”

    “你真这么以为?”元祐挑眉,心像在滴血。

    “难道不是?”乌仁回头正视他,“你想要我?不是吗?”

    不是羞涩的男女情事,只是坦然与简简单的一个“要”字,却把元祐听得丹凤眼一眯,慎重点点头,“是的,我想。”紫金山一别数载,这么多个日夜,他怎会不想?

    但这位纵横风月的爷们儿,其实半点不懂妇人之心。

    可以说比起陈大牛那憨子,他都不如。

    乌仁潇潇看着他一双暗灼的眸子里闪动的**,忽略掉嗓子眼里突如其来的梗塞,轻轻一笑,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,只道,“那今晚你便不要走了。你我时日无多,等我哥哥来了,我便会离开这里,再聚,恐无他期。珍惜当下吧。”

    元祐狐疑的眸子,在她面上停留一瞬,总算明白了。

    “敢情你把小爷当成面首了是吧?”

    “这要这般以为,也可。”乌仁潇潇挑眉,并不解释心底的酸楚。

    “好样的,乌仁潇潇,故意恶心我是吧?”元祐往上一坐,两条腿盘在她身侧的榻上,冷冷一笑,手指轻轻挑向她领口薄薄的衣料,不轻不重地滑动着,出口的声音,邪恶里带了一丝不满,“不过这样也成啊,只要能与你在一起,甭管是面首还是啥,小爷都肯。”

    乌仁潇潇没有料到,这样都撵不走他,眉梢微动。

    “元祐,你就不能要点脸?”

    元祐浅浅一笑,单手拥住了她的肩,“在外人面前,脸面自然是要的,可在自家妇人面前,脸皮就省了吧,反正也没有人看得见。”温柔地笑了笑,他俯身过去,轻轻将她推在榻上,火一样的眸子里,满是柔情的光华,如水波划过,“那么,女王大人,喜欢本面首如何伺候你?”

    不得不说,伸手不打笑脸人是有依据的。元祐大爷做惯了,从来没有哄过人,如果放下手段,如花似玉的浅笑着,着实也让人产生不了恶感。乌仁潇潇盯着他的脸,身子越缩越后,呼吸也急促不少,先前想要逼退他的想法,也散到了九霄云外。

    “元祐,咱们能好好说话么?”

    “可以啊,你说,我听。”元祐挑开她领口,露出一大片白腻腻的光洁肌肤,在灯光下,带着一种旖旎的,氤氲的,柔美的质感,极是让他怜惜与心疼。心里一荡,他性起,俯首在她锁骨一咬。

    “乌仁,别置气了,过去的事,便让它过去,我们从头再来,可好?看过这么多的生死,如今方觉命。每一日,似乎都是偷来的时光,当珍之重之才是。”

    这么有感悟力的话,往常元祐是说不出来的。果然是世事沧桑最炼人,褪去了青涩的浮华,如今的元小公爷,已是有担当的大男人了。乌仁潇潇看着他严肃的脸孔,怔了怔,手指鬼使神差地抚上他清隽的眉,“你那天在金川门说的话,是真的?”

    想到那天疯狂时的呐喊,元祐有些不好意思,若有似无“嗯”一声,他像是答了,又像是没有回答。目光巡视着她的脸,又主导了话语权,“我先前的话,你还没回答,怎的又来问我?”

    乌仁潇潇眉头微沉。

    “元祐,我已不是当初的乌仁。”

    元祐轻唔一声,笑了,“我知道呀,你比以前更好了。”

    乌仁潇潇轻叹一声,“你不要一时兴起,误了终身。你若是留下我,怎样与诚国公交代,又怎样面对那些流言蜚语?”

    “嗤”一声,元祐笑得有些得意,“小娘子,你不了解小爷我了。”颇为自嘲的扯了扯嘴角,他捋顺着乌仁的头发,“小爷岁数有多大,便被人说了多少年,早就不管他人口舌。记住,人活着,是为自己。”

    乌仁潇潇被堵得哑口无言。

    元祐低头,情真意切,“不问旁的,你只问你的心,可愿跟我试一试?”

    “试一试?”乌仁潇潇扬了扬苍白的唇。

    “对。我不会迫你。只想你给我一次机会。不如这样,以你兄长到京之日为截止,在这期间内,我若是再与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,若是宿花眠攀附,你再走,我绝不拦你。若是我没有,届时便请你兄台与陛下为我们做主,可好?”

    乌仁潇潇白着脸,看他唇角恶劣地浅笑,心知这并不公平。

    哈萨尔从哈拉和林过来,最多两个月,时间太短,若是他连两个月都受不了,那还算男人么?不过,这又算很公平,因为那是他态度的体现,也是他为她做出的努力。楚七曾说,不要对没有尝试的事情轻易下结论。这几年,她深深领悟了这句话,也为那些年少青葱的固执和对爱的执着付出了代价。即便那时是好心一片,终究也让自己蒙了尘埃。

    静默中,她的视线,淡淡的看向元祐。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?”

    元祐若有所思,“因为我喜欢你,打心眼儿里喜欢的那种喜欢。”

    芙蓉暖帐,丽影成双,这般的场面,让乌仁潇潇的心志有些散。

    “若是我答应与你试试,你会怎样待我?”

    她娇憨的模样儿,仿若又回到了当年,元祐视线模糊一片,笑了笑,他捏捏她的脸,眸子里一片柔软,“待你好,让你快活。”

    一股子暖流从流底滑过,乌仁潇潇眸底微润。

    “怎样待我好?”

    “陪你吃饭,玩耍,听你的话,逗你开心。”

    “怎样让我快活?”

    “陪你睡觉,嗯,你懂得的?”

    乌仁潇潇面色一僵,轻轻唤他名字。

    “元祐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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