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9章 人有悲欢-《御宠医妃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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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洪泰帝的眼睛倏地瞪大。

    一眨不眨地看着贡妃,他浑浊的老眼满是哀恸,身子颤抖着蜷缩一下,冷不丁伸出枯瘦如柴的手。

    那只手很大,五指张开,像是要抓住什么,又像是要与她说什么,喉咙里发出一种咳痰似的“咕咕”声,却一个清楚的字眼都说不出来。贡妃低头看着他的手,厚实的肉没有了,修长的手指也只剩下皮包着骨头……她目光突地有些模糊。

    那年当月,他纵马入城,高高骑在马上,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时,她也曾这般仔细地看过他的手。那个时候,这只手是也有茧子,却是充满力量的,那个时候,容光焕发的他是君临天下的帝王。她喜欢他专注深邃的眼神,喜欢他英俊的长相,心如小鹿乱撞,几乎是一见钟情的,便把手递给了他,想要从此一生跟着他走。

    只如今,沧海桑田,一切都颠倒了……

    她突地伏低身子,抱住他的头,把脸贴上去,嘤嘤哭泣起来。

    “光霁,我以为把手递给你,就是一辈子的……却从未想过,会是我自己亲手害了你。”

    洪泰帝脖子僵硬着,上面鼓着的青筋像一条条深深的沟壑。他双目圆瞪,努力看着趴在胸前的妇人,目光里除了空洞,还有一种似是隔了千年万年的悲凉。

    没有人知道这一刻,他到底在想什么。

    贡妃其实也不能,大多时候,她都是猜不准他的心思的。

    她低低的絮叨着,想在这最后时刻,把该说的话都说尽。

    “……你说说你,那般睿智英明的人,为何会想不到呢?那天我来伺候你喝药,你应当拒绝才是?”

    “你一定不知道,我犹豫了多久才敢做那样的事……不是害怕,而是舍不得……把你害成这副模样,我也是舍不得的。但老十九就要入京了,只要你还能说话,你便不会允许他登基,你便会与赵绵泽站在一起,迫害我的儿子……只要你还活着,你就永远是他的绊脚石。而我……也是一样。”

    轻轻侧头看着床头案几上的药碗,她笑得有些古怪。

    “其实你已经猜出来了是不是?所以我刚才喂你,你咬着牙关不肯喝。呵,可是有什么用呢?历朝历代的宫廷里,最不缺的便是毒药,最不缺的便是害人的法子……你身上之毒已入膏肓,便是这一口不吃,想来也撑不住几日了。”

    盯着洪泰帝,她笑容柔和了几分,“你觉得我狠心吗?我只是跟你学的而已。在你心里,女人与儿子都不若你的江山社稷重要,即便到了现在这个地步,你心里想的也是你的宝座,想的是马上就要被鲜血染红的江山,想的是老十九会怎样夺你孙儿的皇位,却不会有一丝一毫想到老十九攻城会不会有危险,对也不对?”

    “但我是做娘的,在我的心中,儿子最重要。便是你,也不如儿子重要……”

    她捋了捋头发,鬓上有几缕白发便在微风中摇曳起来。

    “你不要太担心,儿子做了皇帝有什么不好呢?他一样会尊你,敬你,把你供在太庙,让子孙后代都传颂你的不朽功绩。”像是抱得累了,她松开手提了提裙摆,自己坐到他的身侧,靠在床头上,把他枯瘦的身子半搂住,“你也真是的,权势地位世人评价,有什么用呢?我就从来不关心。”

    像是说得口干了,她沉默了片刻。

    低头,看着怀里的男人目光里的怨怼,她伸手抚了抚他的脸。

    “你为何这样看我?难道你还在怀疑老十九不是你儿子?你这个人就是疑心太重。老十九临去北平前给你的手札确实是张氏亲手所写。”她睨着他,一动不动地看了好久,方才露出笑意,“好了,你不必恨了。老十九是你儿子,你的江山没有败落,还在你儿子的手里,有什么不放心的呢?依老十九的本事,他不仅不会败了你的江山,反倒会成为一代明主,壮大你打下的基业……光霁,我为你养了这么好的儿子,你难道不欣慰吗?”

    洪泰帝嘴巴颤抖着,面部表情极度扭曲,样子也难受。

    看上去,并没什么欣慰的感觉。可贡妃似乎也不介意。

    她轻轻笑着,端详着他,“不要生气嘛。看把你气得,都不好看了。光霁,时间还早,我为你梳个头,换一身衣服,怎么样?你看你这些日子,瘦成什么样子了,崔英达也真是,都不为你打扮打扮。”

    说什么她便要做什么,下床拿了梳子,她又坐在他的身边,专注地为他梳理好满头的乱发,绾成发髻,然后插上一根金光灿灿的簪子,满意地点点头,微微一笑,又翻出他许久没有穿过的龙袍来,温柔地替他换上,然后气喘吁吁地把他平放在枕头上,自己也躺上去,靠在他的身边,舒心的一叹。

    “好了,光霁,我都准备好了。”侧过身子,贡妃静静地看着他,满脸都是柔情的笑意,“我们有多久没有像这般同床共枕过了?”轻呵一声,她美丽的双眼眨了眨,满是深情,“真好,你终于只是我一个人的了。只有你和我在一起,没有你贤惠的皇后,也没有你那些数不清的妃嫔。”

    “光霁……”

    她的手缠上他的腰,慢慢把脸靠在他的胸膛上,默默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“刚才你没有看见,那碗汤药,我也喝了。你看,我总是会陪着你的。”

    严格说来,他们两个,不是普通的丈夫与妻子,但他们在过去的几十年里,曾经有过比大多数夫妻更为深厚的情感。但儿子兵临城下,二人相对而视,相拥而眠,他却终将死在她的手里,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。洪泰爷胸膛猛烈的起伏着,嘴唇颤抖不停,像是想要喊叫,又像是想要挣扎着坐起,那样子极是痛苦。

    他的挣扎,贡妃似乎并没有感觉到,她像个害羞的少女,声音喃喃,似是回到了与他初识那一日。

    “你不高兴吗?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,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与我分享你了。若是还有下辈子……下辈子,你不要做皇帝了……你做我的夫,我做你的妻……我们做一对普通平凡的夫妇……我为你生一双儿女,儿子要像老十九,调皮了一点,却聪慧果断,处处都像你……女儿还像我们的梓月,傻傻的,善良的……”

    她的声音越来越低,越来越低,后面几句话,低不可闻。

    “不说了,我有些累了,光霁,我先睡了……你不要……吵我……”

    像是真的睡着了,她紧紧闭上嘴巴,面色安详,慢慢地没有了呼吸。

    “啊……啊……啊……啊……”被她紧紧圈住的洪泰帝,看着她扣紧的眼睛和不再动弹的睫毛,突然目龇欲裂,身子激烈的颤抖着,像是失去控制般挣扎起来,而一直发不出声音的嗓子,也咕哝着发出了破哑的声音,像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,他老眼含泪,高高抬起了手。

    可是,他的手还没放下,在空中顿了顿,便无力地耷拉了下来。

    一代雄主,就此与世长辞。

    这也成了洪泰帝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个动作,没有人知道,他在最后的时刻到底是想要拥抱他最爱的女人,还是想要推开她锁着自己的桎梏。他的双眼,始终是睁着的,目光凝视的地方,是他的女人一如往昔般美好的容颜。他惊惧的表情复杂无名,谁也猜不出来他到底是在心痛怨恨不舍还是不甘心。只是在他断气之后,眼窝里盘旋了许久的一滴泪,终是滑了下来,从他的下巴,落在了贡妃的额上。

    “陛下——”

    “主子啊!”

    听见他最后的呐喊,崔英达冲入寝殿,便见到了这惊恐的一幕。

    “主子,老奴有罪,老奴来晚了啊!”嘶声呐喊着,崔英达双膝重重跪在地上,泣不成声,那从喉咙里呜咽出来的悲呼声,尖细得像是失去了至亲之人的可怜孩儿,哽咽着,哽咽了一会儿,他终是抬起头来,悲怆地看着榻上的二人,默默抽泣着,走向帝王的榻边,把洪泰爷的手轻轻抬起,慢慢放在了贡妃的腰上,紧紧搂住。

    “主子,老奴知道你的心思……老奴都知道的……”

    流着泪说完,崔英达仰天痛呼一声,扑向龙榻,抽了鞘里长剑。

    那是一把早年间随了洪泰帝南征北战的宝剑,上面曾经沾染过无数敌手的鲜血,为他的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。

    但崔英达选择了它,成了死在这把利刃上的最后一人。

    “主子,老奴来陪您了,老奴来伺候您了……”

    利刃划过脖子,鲜血溅了出来。很快,“砰!”一声巨响,崔英达的尸体重重倒地,震得寝殿狠狠一颤。

    赵绵泽领着阿记等禁军侍卫,便是在这时冲进来的。

    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。一个屋子里,三具尸体,还有满地的鲜血,映红了众人的眼。

    赵绵泽嘴皮动了动,怔在当场,许久没有移动,也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其他人看着这可怕的一幕,也是屏气凝神,连呼吸都小心翼翼。

    今儿是一个难得的晴天,外面阳光大盛。

    可赵绵泽的目光里,除了悲伤,便是深深的寒意。

    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,他慢慢起身,一字一句道,“来人,给朕把他们分开,把太上皇从那个恶毒的妇人身上挪开……”顿了一下,他英俊的面孔怪异的扭曲着,似笑非笑地咬了咬牙,别开了脸,往殿外走去,语气悲怆,空洞,却满腔痛恨,“太上皇驾崩之事,不许声张……遗体先行收敛,等战事结束,与先太皇太后同棺合葬。”

    “是,殿下!”

    侍卫们看了一眼床榻上的洪泰爷,身子哆嗦着,又问。

    “朕下,那……太皇太妃娘娘呢?”

    赵绵泽没有回头,冷冷道,“丢入院中枯井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是。”侍卫默默的,低下了头。

    寝殿里的侍卫忙乱一团,急着收敛尸体。阿记却没有动弹,他盯着赵绵泽的背影,看着他脚步虚浮的消失在殿门口,眉头微微一皱,默默跟了上去。赵绵泽走得很快,像是在逃离什么似的,飞快走出柔仪殿,颀长的身子便消失在了墙的转角。阿记迟疑一瞬,方才绕了过去,只一眼,便看见那个身着龙袍的尊贵帝王,一个人蹲在矮墙的角落里,像个孩子似的,抱着头默默垂泪。

    阿记跟了赵绵泽近十年,却是第一次看见他哭。

    身为帝王,他指点江山,意气风发,手握万里疆域,掌无数人的生死,每个人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,他似乎从来没有哭的机会与可能。但他真的在哭,哭得肩膀都忍不住耸动起来,像一个失去了庇护的孩子。

   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赵绵泽这一生,对他最好的人,其实是洪泰帝。从赵绵泽还是皇长孙时,仅几岁的年纪,洪泰帝便将他带在身边,亲自教养。因益德太子性子过于仁厚,洪泰帝是把赵绵泽当成后世之主来教养的。洪泰帝之于赵绵泽,甚至比他的父母最为重要。在这个节骨眼上,洪泰帝的突然死亡,他的难过,可想而知。

    阿记在墙角站了许久,慢慢地走过去,蹲下身子,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,她默默地抱住他,把他的身子纳入了自己单薄的怀里……身体的接触,属于女性独有的柔软,让赵绵泽微微一愕。

    他抬起泪流满面的脸,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孔。

    “阿记,你好大的胆子!”

    阿记看着他赤红的双眼,没有动弹,没有松开,面色温柔,像在哄自己的孩子。

    “我是骗了你,一直在骗,可你杀了我又如何?杀了我也改变不了我骗你的事实。”阿记看着他,“我不怕死,是人都会死的。他们会死,我会死,你也会死。”

    赵绵泽气恼地甩手,可阿记抱他的力道很大,他竟然没有甩开。

    嘴唇哆嗦一下,他恼羞成怒,“赵樽欺我也就罢了,连你也敢来欺我?真不怕我要你的脑袋。”

    大概是气急了眼,他用的是“我”,不是“朕”。

    阿记微微一笑,不仅不生气,反倒更加抱紧了他。

    “你心里不舒服,你便骂我吧。陛下,不要怕,不管你是不是皇帝,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,我都会陪着你,永永远远,我都会陪着你。”

    人在悲伤的时候,最是软弱与孤独。

    这样的时候,也最难拒绝别人的安抚与示好。

    赵樽打到城门口了,洪泰帝也死了,赵绵泽的天儿也快要塌了。

    他是皇帝,皇帝便是孤家寡人,他纵有妃嫔无数,可他的世界,其实一直是孤独的。

    看着阿记温柔似水的眼眸,他的面色慢慢软化下来。

    实际上,若非为帝,若非皇权的倾轧,他确实是个斯文有礼的温润男子。

    他问,“阿记,你到底是谁?”

    阿记抿了抿唇,怜悯的看着他苍白的脸,“陛下,你肯定不认得我。我父亲是洪泰年间的东宫正三品太子宾客洪贤良,曾教过陛下您读书的,小时候我调皮,常常跟了父亲来东宫玩耍,看您读书……”

    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,赵绵泽眼睛微微一眯,“洪贤良……是你父亲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提起父亲,阿记吸了吸鼻子,眼圈有些红,“我父亲在入东宫之前,曾是魏国公的门生,做过他八年的经历……当年魏国公案发,我父亲也受到了牵连,下狱惨死。原本我们家也是要阖府抄家的……是您在洪泰爷跟前求情,我们一家老小方才得以存活,我也因此逃过一劫……后来,我女扮男装,入得禁军,通过数次残酷的选拔,方才到了您的身边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么后来呢?”赵绵泽脸色阴郁,轻轻一笑,“当你得知魏国公案其实是我一手促成,你的父亲也是因我之故才会惨死,为什么不报仇?”提起魏国公案,想到他与夏楚之间的种种纠葛与错过,赵绵泽突地怒中心来,一把揪住阿记的领口,嗓子微哑,却声色俱厉。

    “这些年你有的是机会,为何不杀了我?”

    阿记没有挣扎,抬头看着他,悲凉一笑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一个坏人,当年之事,你也只是被夏问秋利用。更何况这些年来,你也遭到了报应,你爱慕着七小姐,却始终得不到……没有人比我更了解,爱一个人而得不到是怎样的痛苦了。”转了转眸,再次拿同情的目光看他,“陛下,你也很可怜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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