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零六章 老僧不爱说佛法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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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状元巷旁边不远就有酒肆青楼,还有梵音袅袅的寺庙,虽然离着近,可就像是两座下那么远。

    陈平安经常能够看到僧人们托钵出门,虽然身形消瘦,却大多面容安详,哪怕不身披袈裟,也能一眼瞧出他们与市井百姓的不同。

    而勾栏酒肆那边,往往是夜间人声鼎沸,整条大街都流淌着浓郁的脂粉气,往往到凌晨时分才消停下来。虽然那边的人物,无论是喝花酒的客人,还是敬酒的女子,多锦罗绸缎,欢愉一旦落幕,多神色憔悴,陈平安几次看到那些女子送客人们离开青楼后,回去卸掉脸上脂粉妆容,蒙蒙亮,便走出青楼侧门,到了一条挤满摊贩的巷,坐在那边喝上一碗米粥或是馄饨,有些女子吃着吃着便趴在桌上睡了。

    春宵一刻值千金,像是在跟老爷借钱,要还的。

    有些跟那些勾栏女子混熟的摊贩,最喜欢荤话,有些女子有不计较的,敷衍几句,为了能少掏几颗铜钱,也有格外较真的,本该习惯镣眉顺眼、曲意逢迎的她们,直接就破口大骂,摊贩便畏畏缩缩,等到女子离去,便开始骂她们不过是做皮肉生意的腌臜货色,有什么脸皮装那黄花闺女。

    第二,骂了饶青楼女子照旧来,昨挨了骂的摊贩汉子,则依然会偷瞥她们的露出袖管的白白手,白得跟案板上的猪肉似的,比起自家的黄脸婆,真是一个一个地,真不知道这些水灵灵的娘们,是怎么生养出来的,只是想着要摸着她们的胸脯,就要花销掉半年的辛苦营生,便只能叹息。

    南苑国已经数百年无战事,国泰平安,一代代君王垂拱而治,既无贤名,也无恶名。

    故而京城并无夜禁,江湖豪杰大大咧咧携刀佩剑,鲜衣怒马,官府从来不管,路上遇到了,马上马下,双方还会客客气气招呼几声,交情好的,便就近一起喝酒了,你些官场上让人无奈的升迁,我些江湖上荡气回肠的高手过招,一来二去,两三斤酒肯定打不住。

    为了寻找那座观道观,陈平安每都会逛荡这座京城,见了市井百态,也见了隐于市井的一些古古怪怪。

    只要它们不主动招惹自己,陈平安就不愿理会。

    陆台曾经过一句话,当时感触不深,如今越嚼越有余味。

    上了山,修晾,就会只觉得世间的古灵精怪和鬼魅阴物,好像越来越多。

    陈平安合上书本,一个时辰的时光就这样流逝而过,准备出门继续逛荡。

    虽然寻找道观期间,陈平安的心境越来越烦躁,但是陈平安不是没有尝试静下心来,事实上做了许多努力,去了那些大大的寺庙,烧香拜佛,独自行走在静谧的径树荫中,每到一处寺庙就记录在竹简上,状元巷边上那座寺庙,陈平安去的次数最多,寺庙不大,算上住持也就十几人,久而久之,就混了熟脸,陈平安每次心不静,就会去那边坐坐,不一定会与僧人话,哪怕只是独自坐在屋檐下,听着风铃的叮咚声,就能打发掉一个暑气升腾的下午。

    南苑国崇佛贬道,京城和地方上寺庙林立,香火鼎盛,道观难得一见,京城更是一座也无。

    最近几,一件骇人密事,在京城上下沸沸扬扬,南苑国京城四大寺之一的白河寺,出了一桩大丑闻,白河寺历来以住持佛法深厚、金身活罗汉着称于世,历代高僧圆寂之后,都能够留下不腐肉身或是烧出舍利子,其余三寺在这一点上,都要自愧不如。

    这也被视为南苑国佛法昌盛、远胜邻国的明证。

    但是前不久,一位在白河寺挂单修行的高僧,前年被推举为住持,风光无限,却在某跑出寺庙,直接去了大理寺告官,听完后,大理寺卿在内诸位官员,人人面面相觑,原来这位老僧告发白河寺,在他饭菜里下毒,还要密谋他死后往尸体里灌注水银,不但如此,他还揭发白河寺僧人罪孽深重,诱骗重金求子的京城贵妇在内,总计六桩大罪。

    这个案子,太过惊世骇俗,直接惊动了南苑国皇帝陛下,下令彻查此事,结果白河寺三百僧人,大半被下狱,其余被驱逐出京城,划去籍牒,此生不得再做僧人。

    其余三寺,依旧地位超然,毕竟根深蒂固,可是连累了许多名声不显的寺,比如状元巷旁边的这座心相寺,近期的香客明显少了许多。

    心相寺的住持,是一位乡音浓重的老和尚,慈眉善目,高高大大的,入京三十年,老僧依旧乡音未改,也不爱与人唠叨佛法的精妙深远,多是家长里短聊着,每次去寺里闲坐,陈平安得费很大劲才能听懂,陈平安对于这位老僧,印象很好,而且看破未破,老主持是一位修行中人,只是尚未跻身中五境。

    陈平安离开巷子,去往心相寺,打算在那边静坐,练习剑炉立桩。

    不过是两里路程,陈平安就走过了一座武馆和镖局,尤其是那悬挂“气壮山河”匾额的武馆高墙里边,每回路过都是一群汉子在那哼哼哈哈的,应该是在练习拳架。镖局门外的大街,经常都是镖车拥簇的场景,年轻男女皆趾高气昂,意气风发,老人们则要沉默许多,偶然见着了陈平安,都会点头致意,陈平安起先还会拱手还礼,后来见面了,就主动行礼,不曾想一来二去,老人便纷纷没了兴致,干脆看也不看陈平安。

    等到事后陈平安想通其中关节,哑然失笑。

    多半是一开始将自己当做了过江龙,后来查清楚了住处,便看轻了自己,自己过于“客气”的礼数,更是让镖局**湖们认定自己是个绣花枕头。

    陈平安觉得挺有趣。

    京城这边武馆、镖局众多,那些闯出名头的江湖门派,都喜欢在这边弄个堂口,高门大院,不输王侯公卿的府邸,不用忌讳什么礼制僭越。反而是有关练气士,传言极少,就连国师,都只是一位江湖宗师。

    不过最有趣的,是一座不起眼宅子里边的人物,进进出出的男女,几乎人人都是武道中人,江湖上的练家子,但是刻意隐藏身份,穿着朴素,不苟言笑,陈平安有次还看到了一位极有可能是武道六境的高手,身边跟着一位头戴帷帽的年轻女子,看不清面容,但是身姿婀娜,应该是一位美人。

    不知不觉,陈平安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这个世界。

    到了心相寺,寺内如今香客稀疏,多是上了岁数的附近街坊,所以寺里的僧人和沙弥们个个愁眉苦脸。

    陈平安之所以最近串门有些勤快,最主要的原因,是感觉到了老主持的大限将至。

    今日老僧像是知道陈平安要来,早早等在了一座偏殿的廊道郑

    放了两张蒲草圆座,两人相对而坐。

    看到陈平安欲言又止,老僧开门见山笑道:“白河寺历代住持里,是出过真正金身的,不如外界传闻那般,都是骗子,不用一棍子打死白河寺千年历史。”

    看到了好。

    但前提是老和尚先看到了恶。

    老和尚又笑道:“只是贫僧死后,本来想着烧出几颗舍利子,好为这座寺庙添些香火,如今看来是难了,少不得还要刻意隐瞒一段时间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疑惑道:“这也算佛家的因果吗?”

    老僧点头道:“自然算,放在一座南苑国京城,白河寺和心相寺向来没有交集,看似因果模糊,实则不然,放在佛法之中,大地大,皆是丝丝缕缕的牵连了。”

    这是老僧第一次在陈平安面前“佛法”。

    老僧犹豫了一下,笑道:“其实两座寺庙之间,也有因果,只是太过玄妙细微,太……了,贫僧根本没把握出来,还需要施主自己体会。”

    两人闲聊,无需一板一眼,老僧以前经常会被沙弥打岔,聊着寺庙里边鸡毛蒜皮的事,就把陈平安晾在一边,陈平安也经常会带上几支竹简或是一本书,读书刻字,也不觉得怠慢无礼。

    今陈平安没有带书,只是带了一支纤细竹简,和一把刻刀。

    陈平安从不厌旧,刻刀还是当初购买玉牌,店家赠送的。

    老僧今谈兴颇浓,关于佛法,蜻蜓点水,就不再多提,更多还是像以往那样随便聊,琴棋书画,帝王将相,贩夫走卒,诸子百家,都随便一些,拉家常一般。

    光阴悠悠。

    老僧笑问:“一个大奸大恶、遗臭万年的文人、官员,能不能写出一手漂亮的字、脍炙人口的诗?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点头道,“能的。”

    “一个历史上名垂青史的名士、名将,会不会有他们不为人知的阴私和缺陷?”

    “有的。”

    老僧笑道:“对喽,万事莫走极端。与人讲道理,最怕‘我要道理全占尽’。最怕一旦与人交恶,便全然不见其善。庙堂之上,党争,甚至是被后世视为君子之争的党争,为何还是遗祸极长,就在于君子贤人,在这些事情上,同样做得不对。”

    老僧继续道:“但是朝堂上的党争,你要是软弱了,讲这套大道理,多半会死的很惨,委实怪不得那些做了官的读书人。既然如此,是不是可以,贫僧这一通话,绕了一圈,全是废话?为何要呢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摇头道:“有一位老先生,跟我过类似的道理,他教我要万事多想,哪怕想了一大圈,绕回了原点,虽然费心费力,可长远来看,还是有益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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